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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尔夫 | 抓住那个纸上幽影(上)

2017-06-23 张雁南 雅众

吉尼亚·伍尔夫 Virginia Woolf

英国女作家、文学批评家和文学理论家

意识流文学代表,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先锋


现代主义小说家伍尔夫,深受布鲁姆斯伯里团体和现代性经验影响,自觉以图像式写作颠覆传统文学。她融合绘画与文学创作方式,从女性的感性意识流出发,清除传统绘画规则和审美范式,通过绘图的物质性引领我们重返身体经验。最重要的是,重新绘制被人们遗忘,却极其重要的感性图像经验。这是至今处于现代性经验中的我们确认和反思自我、他者的感性路径,它更是女性主义的,感性的画笔直指、刺穿的是传统父权图景。

——小雅君



T.S.艾略特与弗吉尼亚·伍尔夫


文 / 张雁南


感性的绘图师


“诗歌如绘画”,在伍尔夫这里,我们完全可以说“文学如绘画”。伍尔夫让“言语通过叙述和描写让人们看到一个不在场的可见物”,同时,“言语通过加强、削弱或掩盖一个思想的表达,通过感受一种情感的力量和克制,让人们看见那些不属于可见物的东西”(注1)。伍尔夫的作品分别向我们展开了一张张日常生活片断的画布,以崭新的图像光线引领我们的无知目光去阅读另一个故事,恢复另一重时空的在场,这是“绘画过程本身的故事,是从画刷和不透明材料的铸造中涌现的形象诞生的故事。”(注2) 

伍尔夫小说中的人物首先可以清晰地被划分为两种感知“领域”,其中男性人物始终对热气腾腾的生活视而不见,沉醉在他们以为的“永恒”之中:彼得·沃尔什真正关心是是世界局势、瓦格纳的音乐、蒲柏的诗歌、人们的性格,达洛维太太始终不明白他到底在乎什么。与克拉丽莎偶遇之后,也依旧被阻挡在其神秘莫测的、完美女主人的符号外缘徘徊;塞普蒂莫斯因战争而丧失感知能力,陷入虚无主义和苦恼意识,漠然地思考着上帝、死亡和存在的意义。以克拉丽莎、拉姆齐太太和画家莉莉为代表的女性人物则能够自如地穿梭在日常生活的表面与深处,她们总能恰到好处地感知对方的情绪和处境,总是细细地审视着一件又一件事情,捕捉一个又一个感觉,生活向她们呈现出强烈的意向性。此外,伍尔夫极力赞美新生命质朴而又旺盛的 40 36652 40 14986 0 0 2023 0 0:00:18 0:00:07 0:00:11 2646 40 36652 40 14986 0 0 1782 0 0:00:20 0:00:08 0:00:12 2712感知、感觉能力,一如《到灯塔去》中的小儿子詹姆斯,他的感知能力是那样本能地敏锐,以至于其感觉之轮的轻轻转动都会使他受到强烈的震慑和感染;他能从《渔夫和他的妻子》的色彩变幻中聊以慰藉。

《达洛维太太》Peguin Vintage Classics 2016年版

在《到灯塔去》中,伍尔夫的写作体现了在画框、颜料、画布等客观物质性方面对旧有绘画创作方式的清除,并试图恢复画的物质材料本身的感性力量,它们被置于观看的目光下,开启事件化的瞬间,而不是在抽象、无意义的绘图范式中蒙昧地打转:不同于以往的人物绘制传统,画家莉莉用或光亮、或暗淡的色块代表人物形象,她竭尽全力想要捕捉的那个拉姆齐太太的内核,那个结,画布上的空白,是一种肉体上的感受,不是心理上的,更不是抽象意义上的形体;她是在撬开肉体的坚硬躯壳,深入肉体的柔软波动处来重现那个活生生的拉姆齐太太。

伍尔夫打翻祭坛、击碎偶像,打破神圣的均衡感,撕开博爱的伪善在《达洛维太太》中,一幅幅压抑人性和生活之美的超验性图像被揭开。她一边对深陷虚无主义的塞普蒂莫斯感到抱歉,一边毫不留情地对这一虚无主义的来源,崇高的战争,对其剥夺人类的感知能力进行批判;同时讽刺了邦德街上的人们紧张而又敬畏地目视着,那辆代表着不朽的国家权威的神秘轿车的出现直至消失,猜测着无意义的喷气式飞机的滑行路径所留下的重要暗示。中产阶级绅士淑女们的虚伪矫饰和底层人民的庸碌无为一览无余。伍尔夫推翻了这一切社会微观权力的图景及其细微的神经末梢处,在建立新的感知世界,恢复人性真实之前反抗这一既有的社会规训机制:它们将人与其自身的人性的彻底决裂,流入失去生命活力的悲惨境地。

《到灯塔去》Peguin Vintage Classics 2016年版

“在我说话的时候,有关无名的声音在我之前早早开始了。”(注3)伍尔夫极力铲除既有的知识与权力的话语传统,来甩掉以权威父亲形象出现的理性主义的幽灵。除了体现在以上男性绘图原则、权力的超验性图像之外,同时体现在文学话语中。伍尔夫作品中女人们的言语表述都是简短的一如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伊莱克特拉,无论在平日还是紧要关头,她们的言语始终是短小扼要的:达洛维太太反复叨念的“就是如此”,“无稽之谈!”,“无需再怕”。然而,那些历经了重重筛选后被成功表述出来的只字片语,在身边的男人们看来也是无关紧要的、平庸的、令人发笑的,更是难以理解的。以达洛维太太、拉姆齐夫人为代表的女性是被父权话语系统束缚着的人物,她们无法自如地使用既有话语中的提示、重复和暗示来自我表达,与伍尔夫小说中擅长于滔滔不绝的男性角色相比,她们十足是被缄言的哑巴。 

因而,除了对人物形象进行意识流方面的开掘之外,伍尔夫以图像的形式,通过绘画、影像来替代既成的语言范式来塑造其笔下的女性人物。她们尽管看似刻板地穿梭于庸碌的日常,始终将脚踩在厨房里、宴会厅里,置身于日常的琐碎之处,并不是完全出于习惯和麻木,在未被官方的父性话语照亮的别处,日常生活和灵魂深处的汹涌波涛才真正扬起它的臂膀;只有在这些不具名的甬道和走廊处,生活中的伟大事件和革命才真正得以展露。

《海浪》Peguin Vintage Classics 2016年版


恢复原生感性的在场


“在《达洛威夫人》中,可能会发现这种性质的尝试,渴望以辐射状而不是线状来写作,同时描绘‘在空中朝离心方向溅起的水花’和‘一波接一波传向黑暗的、被遗忘的角落的水波’。(注4)伍尔夫以文学的方式转化了绘画的三个范畴,形成自己的文学-图形表。在《海浪》中,宇宙初生时事物本身所携的那些原初的色彩斑点、色块:一片浅黄色、一点点白光、一块块光斑、一个影子、一汪嫩绿等等,它们是一系列绘画中彩色的点或色块,错落地散布于伍尔夫的文学-图形表中。而在更广漠的内在性平面中,伍尔夫小说中的不同的人物形象作为具有配置意义的概念性人物,在伍尔夫笔下作为被一系列掷出的骰子,触地的瞬间一如画笔的初始性落点,继而自行在画布上生成游牧式的运动;同时,无数纷呈的意象作为特殊的感性符号,以灯塔为例,在它稳定而悠长的闪光中,一切都成了灯光,彼此映照。柔和的光作为同时作为光斑和色块,洒落在《到灯塔去》中的细碎角落,在文学的画布中充当了无法取代的永恒光线的作用;此外,祖母的胸针、军用杂志上剪下的贴纸、桌布上的树叶图案、墙上的野兽头骨、拉姆齐太太的灰色旧外套等等,都形成了这一文学-图形表中看似随性落下的点,最终由艺术家以趋向永恒的方式串联起来,形成不可取代的、文学配置中的重要部分。

培根三联画

伍尔夫在谈论希腊戏剧中的合唱队之功用时,认为“在由人物自己说话,作者不加介入的虚构文学中,总能感到对这种声音的需要。”(注5)我们听到海浪声、机械钟声以及日常生活中各种不同的人声以划痕的形式侵入广袤的内在性平面,在其中兜转巡视;它们“形成了串联起各种强度状态的一个序列,纯强度的一种梯度或线路。(注6)在《到灯塔去》中海浪的来回拍打、日常生活中人来人往的喧闹声。《海浪》中清晨鸟儿的叽叽喳喳声,教堂“一下、两下”的钟声,朦胧而遥远地传来的车轮声、犬吠声、人们的叫喊声;合唱开始了,一如贝多芬晚期的四重奏。这些划痕同时给予眼睛另一种能量,使我们看到的视觉整体不再是视觉数据组织的整体,而是将时空扭曲、人物四散,将一切都形变的可能性中,在线条的划痕的作用下重新将我们的感觉组织起来;它们是非理性的、非图解性的、非叙述性的。它们是感觉的线条,是无意义的,或者说不指向某种具体的意义。海浪不定期的拍打摇曳、分割物理时间的钟声,突兀地奏响又迅速消失的人声撼动了稳固的男性绘画原则,它们是“一种强烈的混沌,而对于绘画的新秩序而言,是一种节奏的萌芽:培根说’它打开感觉的领域’。”(注7)伍尔夫作品中的物质性都化做雾气烟消云散,只有其中的声音——一系列的音响质料让人“可见”,而读者正是凝视着这种声音,才看见了那个感性的“在场”。 

除了声音的划痕、色彩线条或色块的作用外,感性的在场同时还是经由戏剧化的处理而得以“再现”的,这也是伍尔夫的文学-图形表最为直观的构型:测量的标准改变了,记忆也随之晃动。在文学作品中,伍尔夫以放大和缩小的绘图模式凸显了事物之间的物,而不是停留于事物本身。我们看到,《达洛维太太》和《到灯塔去》的第一部分都放大了物理意义上短暂的一天的经验。物理时间中的一天原本只是时间长河中的一瞬,却因晚宴、灯塔这一系列高强度刺点的搅动而被拉长、延伸、扭曲,过去、此刻与未来被扭结在这无尽的绵延中震荡不止,一个由晚宴、灯塔建立起来的感性在场在文学的显微镜下被一圈圈地放大,无数与之相关的经验越来越多地被吸纳进这一平面。在《奥兰多》和《海浪》中,人物自身变化莫测的时而放大、时而缩小的生命存在,使其与自然、宇宙的关系始终处于新鲜的、生成过程之中,新鲜的发现、奇异的视角总能在这一动态关系中被勘探出来。在伍尔夫那张收缩和延展共存的内在性“弧”面中,我们可以观测到微型的精妙和宇宙的浩瀚:她在脑袋中引入一片撒哈拉沙漠,同时在显微镜下看一张犀牛的皮。

游牧式的概念性人物及意象的高频振动、非再现性的声音线条以及由此敞开的内在性平面的三位一体构筑起了伍尔夫的文学-图形表;她尝试着矫正固有的、传统的目光,以不合时宜的目光看待事物,超越了句子的传统语法和路线,追逐思考和感受的线索,就好像它们是图形那样:一张内在性的图形表得以生成,一种新的与世界照面的方式以绘画的形式呈现出来——“我得到了一种不同类型的美,通过无线的不和谐达到一种匀称,展现了思绪在这个世界上全部游历的踪迹,最终获得了一种由颤抖的碎片组成的完整;在我看来这恰恰是自然而然的步骤,思绪的飞翔。”(注8)在保罗·维利里奥处,伍尔夫笔下的文字-视觉空间是一种混合主义,是生命初期准静止状态的拙劣漫画,而感性的基础之上以一种混沌整体的形式而存在,其中偶尔会出现某些形式、气味和声音……更清晰地被人们感知。(注9)这也与朗西埃所崇尚的反模仿的美学革命原则相偶合,一种“各人在别人家里”的原则。文学、绘画、影像,建立在同一个内在性平面之上而不是互相区隔彼此模仿的单独场所;这是一个平等的平面,平面上的任何一处都可以是艺术,彼此对等,相互转换。


[注释]

1. 【法】雅克·朗西埃:《图像的命运》[M],张新木、陆洵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7页。

2. 【法】雅克·朗西埃:《图像的命运》[M],张新木、陆洵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页。

3. 【法】雅克·朗西埃:《图像的命运》[M],张新木、陆洵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0页。

4. 【英】昆汀·贝尔:《伍尔夫传》[M],萧易译,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14页。

5.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普通读者》[M],马爱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6页。

6. 【法】吉尔·德勒兹、菲利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学?》[M],张祖建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46页。

7. 【法】吉尔·德勒兹:《弗兰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M],董强译,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9页。

8. 【英】昆汀·贝尔:《伍尔夫传》[M],萧易译,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47-148页。

9. 【法】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M],张新木、魏舒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页。]


(本文下半部分将于下周二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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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洛维夫人》

[英] 弗吉尼亚·伍尔夫 著  / 姜向明 译

雅众文化 &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联合出版


  

主理人:方雨辰

执行编辑:李欣雨 周欣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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